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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手创造一个爱人,完全按照我的喜好,将ta打磨成理想的样子,结果会怎样?
外貌、穿着、说话方式,一个“无论站在哪里都不感到羞耻,近代的、时髦的女性”。
天真的声音、耸起鼻尖的笑、像西洋人一样的脸、我熟悉并爱着的肉体、经常引诱我的姿态,一切都出自我手,“是我自己发现、打磨出来的钻石。”
和娜奥密一同生活仿若是“养小鸟”,共同居住的家则是“为她而设的大鸟笼”。如果娜奥密愿意来,她可以负责女佣的工作,代替小鸟陪伴我。……有机会的话,好好教育她,娶她为妻也无妨。
以上剧情出自日本作家谷崎润一郎的《痴人之爱》。然而书名中的痴人不是娜奥密,而是创造出娜奥密的“我”,本书的男主角河合让治。显然,痴人一称表明河合让治在这段与娜奥密的关系中,由起初的支配者最终变为臣服者。
“像我这样的男人只能跪倒在她脚底下顶礼膜拜。如果她那纯白的指尖稍微碰触我一下,我不只是喜悦到可能会发抖。”
△ 电影《痴人之爱》剧照
河合遇见了15岁时在咖啡店做实习服务生的娜奥密。她有着颇有西洋味道的脸型长相、忧郁寡言的性格。在了解到娜奥密冷漠而古怪的家庭之后,出于同情怜悯以及“好好教育她,娶她为妻也无妨”的心态,河合收养了娜奥密。
他依照自己的西洋审美打造娜奥密,为她定制各种样式的服装,满足娜奥密的一切喜好。此时河合对娜奥密的要求虽然服从,其中依旧有着明显自主性,甚至可说娜奥密的要求本身就是河合操纵的结果。他们都自发且真心地满足于娜奥密在装扮上的标新立异,“听到这样的窃窃私语,我和她都感到很得意,便经常故意在附近晃来晃去。”
失控是从何时开始的?
在文本中较明显的是在舞会,娜奥密“把我当乡下人看待”,和其他男子共舞,而河合作为娜奥密学习舞蹈的资助者,与她一同跳舞已然变成一种“荣幸”。在此之后,则接连发生了娜奥密与熊谷、滨田、河合四人同宿;欺骗河合在镰仓租房,却在他白天上班时与多名男子私会等事。
然而,从之后滨田的坦白中我们得知,其实早在参加舞蹈俱乐部之前,娜奥密就已经背着河合与滨田暗中往来。
“那时在哪里见面呢?”
“也是这个大森的家中。娜奥密说整个上午她不去任何地方学习,一个人寂寞得要命,要我去玩。最初我就是出于这种目的来玩的。”
“嗯,这么说,是娜奥密要你来玩的了?”
“嗯,是的。而且我完全不知道有你这个人。娜奥密告诉我说,她的老家在乡下,所以到大森的亲戚处,与你是表兄妹的关系。你第一次来爱尔多拉多舞厅跳舞时,我才知道并不是那么一回事。但是我……那时候已经没有办法了。”
谷崎润一郎《痴人之爱》
最后的结局,河合深知娜奥密并非自己最初渴望的模样,但还是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在与娜奥密分手后的某夜,面对以西洋人打扮回家整理东西的娜奥密,即便明知这次重逢也是娜奥密心机缜密策划的结果,依旧丢盔弃甲、心甘情愿匍匐其下。
“只要我要,无论多少钱都会拿出来?”
“是的。”
“让我做我喜欢的事,还是一一干涉呢?”
“不干涉了!”
“不要叫我‘娜奥密’,要叫‘娜奥密小姐’!”
“好!好!”
“一定哦!”
“一定!”
“好,不把你当马看待,当人看待,因为你太可怜了!”
谷崎润一郎《痴人之爱》
01
你召来魔鬼 但不能降服他
意图创造出理想女性却中途失控,20世纪中国作家茅盾的《创造》也有类似的情节。
男主角君实企图创造出一名理想的夫人,叫她与自己拥有一致的性情见解、政治抱负。然而经过改造的娴娴(他挑选出的“可造之材”)却出乎意料地有了自己的看法,不再“时时刻刻信仰他看着他听着他,摊出全灵魂来受他的拥抱”。
君实懊恼,决定“用自己健全的思想第二次改变娴娴,把她赢回来”。然而此时,却发现娴娴已经在自己不知觉的时刻出了门。他不快地询问家里的佣人王妈夫人去了哪里。王妈道:
“出去了。她叫我对少爷说:她先走了一步了,请少爷赶上去罢。——少奶奶还说,倘使少爷不赶上去,她也不等候了。”
虽然情节确有相似性,但实则娴娴与娜奥密的形象、两位男主“创造”的动机等等都有很大不同,此处不多加探讨,只是想透过对于两者的对比更清晰地分析出河合的结局——他不是被娜奥密抛弃,而是被娜奥密“吞噬”。(不过有一点值得一提,即在两位男主角对于理想伴侣的想象里,“完全服从的温顺与忠贞”这项要求倒是不谋而合。)
如果说《创造》传递出的更多是部分启蒙的虚伪,看似追求精神层面的对话而实则只是掌控欲泛滥,所谓“我们鼓励小孩子活泼,但并不希望他们爬到大人的头发梢”(《创造》),那么《痴人之爱》所表露的,则颇有“当你凝视深渊,深渊也在凝视着你”的意味。
与娴娴真正拥有自己的思想,完全超乎君实“独占了夫人的全灵魂”的想象不同,即使在娜奥密脱离河合的掌控时,她的身上依旧带着河合亲手创造并且为之倾倒的迷人气质。因此除了被弃置在后的错愕、愤怒以外,河合对待娜奥密依旧有着近乎疯狂的痴恋,以至于抛弃了自己的全部原则,将自己完全献身于她。
此时,娜奥密仿佛成为“欲望”的象征。
△ 电影《夜宴》截图
追求欲望而被欲望反噬,这在历代文学作品里也不少见,最有名的莫过于莎士比亚的《麦克白》。英勇善战的将军不敌自身对至高权力的渴望,将自己折磨成一败涂地的疯子。
那么,娜奥密也是此类欲望的化身吗?她所象征并折磨着河合的是什么,美貌、色欲吗?作为创作者的谷崎润一郎,想要书写的只是一个贪恋美色以致迷失自我的男子的故事吗?若依弗洛伊德所言,作家的创作是白日梦、幻想、“对令人不满足的现实的补偿”,那么谷崎润一郎寄寓在这段痴人之爱上的幻想是什么?
在末章中河合自述:“我们夫妇的记录到此结束了。读它,觉得糊涂的人就请笑一笑,认为是个‘教训’的人,就引以为戒吧。因为我自己爱恋娜奥密,所以别人怎么想也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之后,是两句单独成页的话:
献祭般的绮丽之爱
爱到极致,当是疯狂
虽然乍看之下确实糊涂,不过既然书中河合先生如此痴迷情深,作者又花了如此多的笔墨,极尽细致地描绘了他的细腻心理,真的一笑而过未免有点可惜。不妨对上述问题做一点思考。不过,在正式回答这些问题以前,不如先来看看这位娜奥密究竟是如何一个女人。
02
精致的人偶 瓶中绽放出茶花
方才说河合让治成为感情中的臣服者,然而,娜奥密在感情(包括河合及其他男人的感情)里真的是支配者吗?甚至,她真的具有自己的自我意识,可称为独立的人吗?
这样问有一点夸张的煽动读者情绪的嫌疑,因为我也并不清楚应当如何定义一个人拥有自己的自我意识。想要说明的更多是,娜奥密的许多意识是完全被河合同化了的,在童年时期,她就已经被河合写入了一套以男性(河合)为中心的思维程序,并且一直将其奉为最高宗旨——懂得社交礼节、会讲英语、追求仿若西洋人的长相、与男人调情的手段……正是靠着这套程序,她成功地赢得所有男人的欢心,并且凭此脱离河合的掌控甚至反客为主。自从小与河合的相处中,她就明白只有如此才能够获得“自由”,唯有美貌才是提出要求的资本、控制他人的砝码。
△ 大阪艺术学院学生作品《痴人之爱》
在塑造娜奥密,对她有着完全支配力的时期,河合曾说娜奥密是“世上少有的人偶”,是“装饰品”。然而一直到末章,即使河合已经完全臣服于娜奥密足下,两人已经实现了情感地位上的彻底转变,河合这种完全忽视其人格,将其物化的心态也一直没有改变。当我们观察娜奥密,我们看不见任何灵魂的闪光,甚至那不只是平庸而是丑陋,除去男凝视角中的污秽,欺骗、物欲泛滥、肆意嘲笑其他女性,这都是不争的事实。然而河合依旧被她吸引,而这吸引的缘由自始至终只有肉体。
“我为什么还迷恋这不贞的、污秽的女人呢?完全是她肉体的魅力,我被它牵引着。这是娜奥密的堕落,同时也是我的堕落。”
于河合而言,娜奥密究竟是人还是人偶?
对于这样一个被输入了男性价值,且对于被支配者完全没有灵魂可言的娜奥密,我想实在难说是娜奥密其「人」真的支配了河合。
也正因如此,私以为这部作品完全没有任何“女性主义”色彩可言。即使作者将感情的主导一方设置为女性(有人认为这已经是一种进步/改变)也无补于事。即使娜奥密将所有男人耍得团团转,被她欺骗却还要对她百般维护,可只要明白她吸引男人的只是她的外貌与调情手段,便会发现女性在书中依旧仅仅处于“被欣赏”的位置。除了感官刺激之外,她别无价值。
夏目漱石曾在《草枕》里写到茶花,而在《痴人之爱》里,河合也曾将娜奥密同茶花相联系。
我每逢看见生长在深山里的茶花,就联想起妖女的形象来。她用乌亮的眼眸勾引人,不知不觉间将嫣然的毒素喷入你的血管,等你发现受骗时已经迟了。……人们无法从它的魔力之中逃脱。那颜色不是普通的红色。那红色是遭受屠戮的囚人的血兀自招惹人眼,兀自在人的心中制造不快,那是一种异样的红色啊!
夏目漱石《草枕》
娜奥密突然缠住我的脖子,嘴唇的朱印就像邮局人员盖章一样,在我的额头、鼻子、眼睑上、耳朵内部、我脸上的所有部分,毫不留空隙地“啪啪”地猛盖。这动作让我感觉像茶花之类的,重重的、湿漉漉的、软绵绵的无数花瓣落下来的感觉,也让我感到在那花瓣的香味之中,我的脸完全埋入其中的梦境感觉。
谷崎润一郎《痴人之爱》
因由妖冶的外貌而被作家注入了臆想之中属于人的姿态与情思,无情的茶花自然对此一无所知,而应当是人类的娜奥密是否有所察觉呢?自己是如何被插入花瓶欣赏,再用尽整个青春结出一朵沉郁的红色茶花。
03
女性崇拜者or艺术崇拜者?
谷崎润一郎素来有“女性崇拜者”之称。借此作品,正好能够重新审视一下这一称号。至少在这部小说里,这显然名不副实。
叶渭渠在《谷崎润一郎传》里提及润一郎的童年经历:“两三岁的润一郎,经常看到祖父在土仓库里圣母玛利亚像前顶礼膜拜,那种虔诚,那种慈爱,还有那种悯的眼神,十分动人。他认为祖父跪拜西方女神、美丽的玛利亚像,就是拜倒在美丽女性的裙下,这无形中慢慢地熏陶着润一郎,影响着润一郎对女性的崇拜,培育着他的女性主义思想。”之后给出的分析很准确:“这成为他对女性美的基准和规范,显然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现实中的女性。”
暑假时去看女性主题展览,诸多菩萨画像也在其中展出,显得古怪突兀。这种古怪和谷崎润一郎所崇拜的玛利亚像的女性身份的古怪异曲同工。作为圣母、菩萨的女性与现实中的女性全无关联,她们被崇拜的原因只在于其神性而非人性,所谓“女性崇拜”的说法自然站不住脚。
△ 电影《痴人之爱》剧照
谷崎润一郎有过多段感情与婚姻生活。透过他的生活,也许得以窥探他之于女性的真实态度。
29岁时,谷崎润一郎同石川千代开启了他的第一段婚姻。之所以选择结婚,“其一是为了给自己的放荡生活画上句号;其二是为了给自己的艺术创造带来一个‘转换方向’,即带来一个转机。”(《谷崎润一郎传)
他的最后一位妻子松子有了身孕,而谷崎润一郎担心一旦有了孩子,便会对他的艺术家庭造成破坏,因此反复劝说松子堕胎。松子虽然难舍,但依旧听从谷崎润一郎做了人流。对此,谷崎润一郎道:“比起对腹中子的爱来,她对我和我的艺术的爱更深。”(《雪后庵夜话》)并且认为通过与松子的爱,他涌现了更大的艺术创作的激情。(《谷崎润一郎传》)
叶渭渠曾评:“实际上,他(谷崎润一郎)是将‘妻子’既看作是‘神’,又看作‘玩具’的。”又引永容启伸在《谷崎润一郎评传》中的分析:“既是神又是玩具的妻子,是(谷崎润一郎婚烟)续存的条件。”我十分认同这两种说法,并且以为其中玩具的成分高过于神,换言之,妻子的神性是润一郎自己臆想或经干涉而创造出来的。
△ 大阪艺术学院学生作品《痴人之爱》
那么,他在妻子身上追求的“神”是什么?
根据他的自白“我的大部分生活,是完全为我的艺术而努力的。我的结婚,终究也是为了更好地深化我的艺术的一种手段”可以推测,女性、婚姻、爱情,于他而言是一种艺术的象征,或是通往艺术之途。
此时可以回到之前的问题——谷崎润一郎寄寓在河合与娜奥密这一段痴人之爱上的幻想是什么?
河合至死不渝地追随着娜奥密,被自己的欲望(娜奥密)吞噬,这种失控与无节制、无底线的付出并非他所希求,却未必不是谷崎润一郎的渴望。他在现实生活中对女性有着绝对的掌控权,他绝不会允许被征服的情况在现实里发生。而河合让治对于娜奥密的“献祭般的绮丽之爱”,也许恰恰能够给予谷崎润一郎一种被征服并且甘愿为之献祭的快感。同时,献祭的对象也并非娜奥密,而是她所代表的美与艺术。
△ 电影《痴人之爱》剧照
除了茶花之外,《痴人之爱》中还有一处直接提及了《草枕》:“我是个电气技师,与文学、艺术缘薄,连小说也很少看,当时能想起的只是夏目漱石的《草枕》。”可见谷崎润一郎本人一定曾经仔细阅读过《草枕》。而在《草枕》中,有这样一段话。
可怖的事物,只要能如实地看到可怖的模样,就成为诗。惊人的事情,只要脱离自我,一心想到其惊人之处,就成为画。失恋是艺术的主题,就是这个道理。忘却失恋的痛苦,使那美好之处,充满同情之处,蕴蓄着忧愁之处,甚至流露着失恋的苦痛之处,客观地浮现在眼前,就会变成文学、美术的素材。世上有凭空制造失恋,自寻烦恼,贪求欢愉的人。常人谓之愚痴、疯癫。
夏目漱石《草枕》
不知这是否是《痴人之爱》的部分灵感来源。
河合让治与娜奥密的故事讲完了,极致的爱使人颤动,然而其中有多少是出自臆想。不过…除去控制与物化的成分,臆想与实际的感情,大概也不存在什么优劣分别吧。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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